9月20日晚上8点,获嘉县人民政府网站上挂出了对群众反对中新化工的抗议的回应。
河南能源化工集团总部作出决定,给予中新化工党委副书记韩海洋党内严重警告处分,给予中新化工总经理张水合行政记过处分。同时,启动对中新化工党委副书记韩海洋的市、县人大代表职务的罢免程序。
获嘉县政府同时承诺:中新化工在取得省环保厅批准和达到群众满意之前,不得再进行试生产。并聘请专业机构和有关专家对化工产业定位进行再论证,凡不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的项目,一律不再入驻产业集聚区。
这是获嘉县市民持续上街抗议的第13天,数百市民从县政府门口广场出发,绕着主城区步行一圈后,再次回到县政府门口。为首的横幅上写着“保卫家园,抵制污染,习主席救救获嘉人民吧”。
在政府给出了如上回应后,到9月22日,抗议仍在继续。
这是一个县城人口仅有4万人的中部小县,从9月9日开始,市民开始自发前往市政府请愿,要求把以中新化工为首的污染企业全部搬出获嘉县。人数最多时,超过2000人聚集在城内主干道上。
每天早晨8点,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县政府门口广场,十几天来从未间断。
县长对民众对话,警察“持枪”打伞
9月17日,一则《河南县官与民众对话:警察持枪撑伞护卫》的帖子登上各大网站头条,这让获嘉市民抗议化工产业污染的事情被全国关注。在此之前,只有河南民生频道对市民们的抗议事件做了报道。
帖子中警察“持枪”打伞的照片摄于9月11日,获嘉县市民在县政府门口集会抗议时的现场。
照片中获嘉县副县长吴振福手持话筒,在跟市民沟通;其左侧站立的警察一手为吴振福撑伞,一手握着被网传为“枪”的物品。因照片清晰度不够,警察手持物品的姿势极像握枪,该图片在网上广泛传播。当天上午10点34分,@获嘉警方发布微博称“请广大网民尊重事实,理性对待,切勿妄自猜测,民警手中拿的是对讲机。”
随后,当天中午12点,获嘉县副县长吴振福通过获嘉县人民政府网站致歉,称当时现场环境“人多声杂,未注意和及时阻止有人给自己打伞的情况”。同时,获嘉县人民政府网站晒出该部对讲机照片。
饶是如此,网友的评论多数依旧表示不信,“哪有食指放在扳机处的对讲机。”
不过,在获嘉市民亲历者拍下的一段视频中,能够清晰地看到,吴振福身旁警察手中握住的,的确是一只对讲机。
这只是分管环保的副县长吴振福与获嘉抗议市民的其中一次对话,自9月9日第一天抗议起,吴振福代表政府数次出面与市民交涉。直至照片传遍网络后,吴振福不再出面,涉事警察被人肉出住址与电话,也因压力过大而停工。
获嘉市民一度认为他们得到了全国的关注,抗议化工企业污染的诉求有望得到解决。“然而,网友和媒体只关注是枪还是对讲机,当核实是对讲机后,关注度迅速下降。”获嘉市民福微生(化名)说道,17日下午,他拍摄了一幅宣传照,在县政府广场门口,让一位市民为另一位市民撑伞,并手持对讲机。标题取名为“不为枪,不为伞,只为获嘉无污染。”
社交媒体上的交战
让获嘉市民明确感知到的污染,始于9月7日。
那是中秋节的前一天,获嘉县整个县城弥漫在一股刺鼻的臭鸡蛋气味中,“在户外呆半个小时就根本受不了”王勇茗(化名)将自己家里的门窗紧闭,拒绝了儿子想出去玩的请求。
这股让全县人民先感到恐惧随后感到愤怒的气味,其实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出现,并影响到了城南的部分居民。9月7日这天,气体达到最大浓度,味道遍布整个县城。
据获嘉县政府十天后的通报,市民们闻到的是剧毒气体硫化氢。气体产生于新乡中新化工有限责任公司,这家隶属于河南能源化工集团的国有企业,自2011年起开始试生产甲醇。去年9月10日,中新化工发生过一次爆炸事故,随后停产。
市民的抗议开始在社交媒体上表达,随后,席卷全城。
从最早的一条“获嘉县城空气污染严重,已激起民愤,星期二早上八点县政府门口集中,望大家相互转发。”算起,王勇茗几乎每天都在关注着抗议活动的进展。
王勇茗也转发了这条信息,这个服装店的老板原先只有一百多个空间好友,而在这条信息下点赞的,有将近500人。随后的十二天,QQ空间和微信成为获嘉人民传递信息的主要渠道。王勇茗的QQ空间浏览量,从原本的每天100人次左右,到现在的日均8000人次。
这其中,不乏大量水军。当网络上充斥着“中新化工,滚出获嘉”、“全部化工,滚出获嘉”的言论时,获嘉县政府试图调节人们的情绪。
获嘉县各政府部门及事业单位要求每个科室派一人在网上发贴,呼吁市民理性、冷静地表达诉求,并表达出获嘉无污染的主题。
“在获嘉,用微博的人可能不超过5000,但基本所有上网的人都用QQ空间和微信。”王勇茗深感社交网络信息传递的力量。
9月14日,警察前往西环路驱逐堵路市民,“西环失守,增派人手”的消息迅速传播。同时响遍大街小巷的,是获嘉县内主干道两侧的大喇叭,以及巡逻警车上的扬声器:请各位市民严格遵循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,不要参与游行、集会、示威等违法活动,不要被不法分子利用。
此外,县政府还与通信公司合作,多次向市民发送短信。要求市民做文明守法公民:“中新化工已全面停产,望广大群众不要采取过激行为,理性维权,理性诉求,不要以身试法,人人要做文明守法的好公民,珍惜来之不易的我县安定团结,积极进取的发展环境。”
除了QQ空间和微信,百度贴吧“获嘉吧”也成为政府、企业与市民争夺的舆论平台。林全芝(化名)是百度贴吧“获嘉吧”的吧务,负责管理论坛及帖子。“抗议污染事件发生前,获嘉吧每天的浏览量大约只有几百人,但9号之后,浏览量与发帖数持续增长,到后来甚至有水军出现。”
9月19日,林全芝封掉了获嘉吧里超过200个一级小号,“全是新注册的,很容易分辨出来,他们在抵制污染的帖子下面留言,称工厂已停,让大家不要再继续闹腾了。”
有消息称这些水军是中新化工的员工,因中新化工给厂里每一位工人都下了命令,让员工必须去论坛注水。但该传闻被河南能源化工集团宣传部部长周健否认,“绝无此事,老百姓要表达就让他们表达,堵是堵不住的,删也删不住。”
获嘉当地自媒体人白小墨,每日QQ空间浏览量大约3、4万人次。即便是呼吁群众理性对话,不要有任何过激行为,他的空间依然被每天不定时封禁。作为当地舆论代表,他不允许参与任何相关的抗议活动。
9月20日,政府将对中新化工的处置结果打印成了小传单,沿街派送。“村里面每家每户都要派发,小区里每个业主都会拿到,沿街的商铺也全部都有。”王勇茗震惊于政府花这么大力气发放一份他并不满意的处理结果。他并不讳言,自己还会继续抗争下去。
政府应对“勉强及格”
在获嘉县政府宣传部新闻科的办公室里,桌面上散落着每天的《舆情分析》,从9月16日起,随着照片《河南县官与民众对话,警察持枪撑伞护卫》在网上走红后,获嘉县宣传部每日都会监控各大网站论坛微博的实时数据,分析此事的被关注程度。
在9月19日的《舆情分析》中,获嘉县政府在这次事件处理中的表现被评为“勉强及格”。
全县的出租车公司曾收到通知,禁止载客前往西环。然而,出租车司机仍然会载客前往市民聚集地。相反,一些司机开始拒载前往中新化工的乘客。“集体抵制,否则怎么对得起子孙后代。”一名的士司机说道。
获嘉电视台自9月10日开始滚动播出通告,要求群众不要参与非法集会与游行,并督促参与游行的违法犯罪人员投案自首。
有“中国第一手模”之称的获嘉人王琳,专程从外地赶回获嘉,在县政府门口,声援抗议活动。
几名阔太太每天准时出现在广场上,“我们帮不上什么忙,就只能每天过来凑个人数,支持一下。”其中一人这样说道。同样以这样的方式支持的,还有许多老爷爷老奶奶,“年纪大了,不会上网,很多事也不懂,能做的就是过来充人数。”一位白发奶奶从城外的宋庄村赶来。
县城里几乎所有的广告喷绘店都被相关部门打了招呼,禁止制作跟抗议示威相关的横幅。
抗议后期,多数横幅与标语,都是市民前往新乡市制作好后再带回来。
在获嘉城内的3座基督教教堂里,从早晨5点开始,就陆续会有教徒前往,为参与抗议的市民做祷告。“我们是教徒,不会去街上散步,但我们也反对化工厂,我们会为参加的人祷告。”一家发廊店的老板说道。
获嘉大西关学校给每一位家长发送短信,要求学生必须到校上课,不得缺席,不准参加任何活动。
冯庄镇的教师则自发组团,驱车30公里前来获嘉县成散布抗议。“抢我捐款,闯我民宅,抓我同胞”的白色横幅在队伍中非常醒目。“我们是老师,我们希望看到我们的学生,能够健康地在这片土地上成长,而不是生活在一个空气被污染,水被污染的土地上。”一名参与的教师说道。
以王勇茗为代表的多次出现在集会现场的人,都接到了公安局电话。“我至少二十个朋友都接到了电话,要求我们相信政府,不要再参与游行,不要被坏人利用了,否则后果很严重。”
而背后,王勇茗在政府的朋友则告诉他,政府也很苦恼,“他们是国企,级别太高,我们县级领导根本没办法。有时候我们甚至也希望老百姓闹,闹大了之后我们才好跟市里省里谈。”
中新化工于2008年被时任的获嘉县政府引入,2011年开始试生产。中新化工缴纳国税,并不给地方政府纳税;中新化工使用新乡市直供电,并不从获嘉县购电;中新化工从本地商人贺继富手中购买黄河水使用,并不通过获嘉水厂;中新化工明文规定原则上不招收本地员工,全厂500多员工只有不超过30名获嘉本地人。
“对我们真的没啥好处,就是上一任政府留下来的一个烂摊子,我们也住在获嘉,空气不好水不好,我们肯定也不乐意。”政府内部一名不具名人士说道。
从花卉之乡到煤化工产业区
在新乡市的一份省级产业集聚区规划上,获嘉县的主导产业被定为“煤化工及农业机械装备”。这个曾经以“乒乓之乡,建筑之乡,花卉之乡”著称的地方,在上一届政府任期内,多增加了一个名头:煤化工基地之乡。
在获嘉县城附近,除了中新化工与金天肥料厂外,还有7家在建的工厂,已落户获嘉。其中包括一家涂料厂,一家树脂厂和五家化工厂。这些厂位于获嘉县南环路以北,距离中心城区距离不到2公里。
南环路以南,是获嘉县的大型花卉苗木种植基地。
距离城区更近的中新化工与金天化肥,毗邻获嘉县高级中学,学校的操场上,经常散落些白色的颗粒,这是金天化肥厂排放在空气里的含碱粉尘。这两家化工厂附近,有岳庄村和财富家园小区。“长年都关着窗户,否则无法呼吸。化肥厂的粉尘,废气太严重。”附近一村民说道。
然而相比污染更为严重的金天化肥厂,中新化工受到的非难远远多于金天。“因为中新是国企,用的是外地人,曾经爆炸过一次。” 王勇茗坦言,他也知道作为本地企业的金天化肥厂,对地下水造成的严重污染,但毕竟是本地企业,养活了一批获嘉人。
据中新化工总经理助理刘金贵介绍,中新化工厂内还有另一家名为新乡永金化工有限公司的国有化工厂,是省重点扶植项目。“我们给他们供气,我们是他们的上游产品企业,他们那个厂的级别还高过我们。”
硫化氢泄露后,中新化工要求所有员工全部脱下工装,穿便装。“免得引起冲突。”中新化工门口的保安说道。
王勇茗担心这次污染事件会不了了之。虽然早在9月18日,获嘉县环保局局长李国庆被宣布停职。对于政府在事发12天之后给出的承诺,王勇茗表示仍持观望态度。“是否真的践行,要看金天化肥厂是否还正常生产,看火车站广场上还有没有氨气味。”
他希望若干年之后,他的儿子能够跟他的孙子说,“你爷爷曾经为这里的环境做出过努力,并且,成功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