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明开化的三大“狂人”
“敢为天下先”,充满了狂气,狂气的渊薮是禅,不是儒,但儒者也有儒者之狂,是大丈夫之狂和圣贤之狂,破了理学,破汉学,最后的分寸是不能破孔子。
兵法家山鹿素行之狂,是儒者之狂。他直斥中国汉、唐、宋、明诸儒学说。他说孔子逝世后,圣人道统至宋就断了,应该回到孔子去。
素行四十八岁时,著《中朝事实》,表明他的“中国心”,他说:“本朝才是中国”。他的“中国”,并非华夏中国,而是以日本为中心的“神之国”,他称华夏为“支那”。他在书中,以日本为“本朝”,支那为“外朝”。
他说“本朝”,也就是日本,“正当天之正道,得地之中国。”他认为,“天之正道”在日本,不光神道在日本,连圣道、孔孟之道也在日本。而支那,在天道方面本来就缺了神道,现在连圣道也不保,只剩下“朱子学”了,“朱子学”还掌握在夷狄满人手里,已无道可言。这种日本中心主义的天下观,从理论上,虽为素行最早提出,但其萌芽,早已横亘于丰臣秀吉的心中。
素行在“中国章”里还写道,“中国”北侧高山,南窥大海,中有平原,河海畅通,到处有漕运之利,而且中国如一家,周围没有敌国,没有必要像支那那样设长城以防夷狄,因此也不可能为夷狄所征服,而且物产之华美亦堪比中华。
支那,怎能为“中国”呢?光是内乱的王朝交替,就有了三十次,况且还有多次遭遇周围夷狄的入侵,至于以臣弑君更是无计其数。唯我“中国”,自开国以来,到神武天皇有二百万年,直至今日,天之神以来的皇统未曾变过,弑天皇之叛逆无几,且从无入侵之事。
何况,当下的支那,已经亡于夷狄,日本应该责无旁贷,挑起“中国”的担子,去征韩,去占领满洲,去逐鹿中原。如此“中国心”,方为武士魂。
这样的宏图,启迪了明治时代,打开了海岛帝国的想象力,明治君臣以此为蓝本,制定国策,并一步步展开帝国的战略行动,将武士道弘扬极致。
与素行相比,常朝更狂,他连孔子也不要,说无论释迦、孔子,还是楠木公、信玄公,谁都没有以家臣的身份侍奉过我藩,怎能适合我藩家风?
正是此两人之狂,影响了幕末志士吉田松阴。他在狱中,著《讲孟余话》,其言甚“狂”,开门见山说:“孔、孟二人,都曾离开自己的祖国,去侍奉别国的国君,这像什么话?!”
如果认为孔、孟这样的行为很高尚,那么他们所讲的那些道理该怎样理解?如果承认君和父为一义,那么我们能因为君愚昏,就往他乡去求明君?这与那种以己父为愚顽,而离家出走,认邻家翁为父,有什么不同?于是,他斩钉截铁的说:“孔、孟失此义,无须再辩!”
吉田松阴比先师还狂,他的思想,分两支走出了儒学的围城,一支跟素行,进入日本中心主义的神道天下观,一支跟常朝,趋于非理性的死狂。松阴敢于坚持非理性,可他并不缺乏理性。他手不释卷,有书必读,读了大声疾呼:“兴起拿破仑,倡导自由”,他的思想与狂气,对近代日本武士道,影响深远。如果说明治维新始于武士精英群体,那么吉田松阴则是他们的先驱。
吉田松阴的狂,多半还在言论上。他的学生高杉晋作之狂,是真正的行动之狂。
高杉晋作是幕末时期美少年般的尊王攘夷志士,他曾奉命到上海学习,大开眼界,他见到了英国的船和炮,还试图了解并掌握各种机器,为此,他开始学习英语,读数学书籍。
时代需要狂者,他就直接行动,烧打英国公使馆。他本是富于理性的知识分子,可生命里烙印深刻的武士狂者的精神基因,不能没有狂举。他认为,如果没有狂举,就辜负了老师吉田松阴的教诲。
没有狂者的行动美学,日本的将来是危险的,对此,他坚信不移。像他那样好使用“狂”字的人,恐怕也少有。查一下他的名号,大都与“狂”字有关,“西海一狂生”、“东洋一狂生”、“狂生又狂生”、“穴门一狂生”、“聊关一狂生”,一个热血沸腾的狂生美少年形象,在时代的大舞台上,就像快速幻灯片一样交替出场,频频亮相。
开辟时代的拓荒者,其本能中便含有伟大的狂气。而“叶隐”之道便是修炼狂气而使武士成为伟大的狂者之武士道。
“叶隐”之“狂”,源于战国时代,那是作为个体的男人即武士的强权时代;松阴和晋作的狂举,在明治时代,那是统一国家形成时的国民复权时代。这时代,有一种美的旋律,狂的诗意,流淌在松阴和晋作的独行里。松阴不知酒和女人,而晋作则在其中自由奔放,两人各行其是,但都出于“狂”。
关于日本文化的两点提醒
如前,我们终于开启了对日本武士道审美探险的第一步,这种审美式阅读,会不会美化日本文化呢?当然不会。所谓美化,是指对丑的修饰,对恶的遮掩和渲染,而审美却要面对事实和真理,因此,审美要真,而美化则伪。
那么,武士道也能被审美么?有人这样问道,为什么会有此一问?由于武士道在战争中的表现,使人很容易将武士道与军国主义等同起来,事实上,日本军国主义者正是这样做的。
那些战犯们,用武士道来发动战争,让武士道承担战争犯罪,更以武士道来对抗审判,美化自己。而我们却忽略了这一点,没有将二者区分开来,使他们终于如愿,死了多年以后,竟然被供在了靖国神社里面。
我们的历史观,使我们注意到将日本人民与侵略者区分开来,但是,却没有注意到把军国主义与日本文化区别开来。我们反对军国主义,但不反对日本文化,遗憾的是,我们没有及时把这一点告诉日本人民。
日本人民生活在日本文化里,不了解日本文化,就不懂日本人民。而日本文化的核心就是武士道,不把武士道与军国主义区分开来,就不能将日本人民与侵略者区分开来,侵略者利用了这一点,把武士道当作保护伞。
军国主义并非来自武士道,而是帝国主义阶段在日本的表现,是帝国主义利用了武士道,用武士道对日本人民进行政治动员和文化动员。
武士道有多面,尚武精神是其中一面,还有伦理精神和政治精神,方方面面,归结起来,则无非两点,一是对死的追究,二是对美的执着,两者一旦合一则表现为一种“狂”。
因此,武士道就是死之道,带着美去死,是死“狂”,是武士道的根本。
武士道来源不一,有来自中国的儒教、佛教和本土化的神道教。
军国主义强调神道教,文化主义倾向于儒教和佛教。因此,武士道也分为三派,一派是儒教武士道,一派是佛教武士道,另一派就是神道教武士道,发动战争的是神道教武士道。
来源不同的武士道,政治倾向也不一样,有从武士道进入国家主义的,也有从武士道进入民主主义的,还有从武士道进入基督教和社会主义的。例如,我在“日本明治时期的思想家”文中谈到,内村鉴三从武士道进入基督教,而幸德秋水则从儒教武士道进入社会主义。
武士道是一种文化,它没有宗教形式,亦非国家组织,战争是国家犯罪而非文化犯罪,国家犯罪应该从文化上进行反省,但不能要文化来承担犯罪责任,就像清朝丧权辱国,但不能认为中国文化就是卖国文化一样。
我们在对待中国文化时,要将中国文化与清朝卖国划清界限,也就是说,清朝卖国可以从文化上来反省,但不应该由中国文化来承担责任。对待武士道也是如此。将政治文化化,反而会找不到真正的犯罪主体,而使那些犯罪者心安理得躺在文化——靖国神社里安息。
第二点提醒,是关于“小日本”的提法。这一提法来自中世纪,在《魏书》和《隋书》里就有“倭国志”,“倭国”就是日本。但我所谓的“小日本”,并非来自“倭国”,而是源于近代以来日本人自己的文化哲学。日本人认为,他们的文化具有短小性和简洁性两大特性。
作为岛国,日本国土“小”,没有中国大陆那样辽阔的平原和巨大的河山,古代日本人不知道陆地上有一望无际的原野,没见过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又从地平线上落下去,也不知道地球上还有烟波浩渺、横无际涯的江河。
日本人常见的自然,是山和平原交错的小自然,栖息于小自然中的日本人,在文化上当然要采取与小自然相应的短小形式,而没有中国式的万里长城和大运河,也没有罗马式的水道,更没有创作出像大乘佛教教典那样包罗万象的庞大作品。正如有人认为的那样,和歌、俳句是世上最短的诗。
这一特性,在日本的艺术表现形式以及法律、宗教、思想等其他形式中都表现出来。日本人不喜欢巨大的东西,也不喜欢巨大的表现形式。日本风土虽多样性,但日本人将风土多样性纳入短小的文化表现形式中,使文化具有简洁的性格,“小”没有贬义,是一种文化特性。
问题当然不止这两点,举出这两点来,是要表明:第一,我们不能泼脏水——军国主义连孩子——武士道也倒掉了;第二,我们尊重日本文化,但不至于连“小日本”也不能提了。
提醒了这两点,我想,我们就可以迈出对日本文化审美的第一步,而审美并不意味着我们忽略对丑恶的反省,相反,一个曾经饱受军国主义武士道侵略的民族,敢于面对武士道进行一次审美的认知,正是这个民族精神成熟和自信的开始。